南洋公学“墨水瓶事件”始末

时间:2014.12.04 来源:EMBA办公室

党史校史研究室 欧七斤

1902 年 11 月,南洋公学全校 200 余名学生为反抗校方的专制行为而集体退学事件,这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上发生最早、规模最大的一次学生风潮,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。因事件导火线是一只普通的墨水瓶引发了激烈的师生矛盾冲突,故被称为“墨水瓶事件”。

缘起 :师座上的墨水瓶

11 月 5 日,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后,中院五班国文教习郭镇瀛来到教室上课,见教师座位上摆着一个洗净后装满清水的墨水瓶,认定是学生有意捉弄嘲讽他胸无点墨,随即勃然大怒,责骂学生不敬师长,并疾言厉色地追究肇事者。全班学生无一人承认。于是郭就严令座位离讲案靠近的伍正钧(后改名伍特公,近代著名学者和社会活动家)在三日内查明作复,迟则重罚。

事件的主角之一郭镇瀛,江苏如皋人,秀才出身, 1899 年 6 月进入师范院,后兼任中院国文教习。其弟郭镇清,举人出身,同在师范院并任国文教习,校内人称“大郭”、“小郭”。两人深受纲常名教思想侵染,严守儒家道德规范,对于学生追求平等自由学说大为不满,见阅读新书报或谈论时事者一概加以禁止或斥责。他们被学校认为“正派”教习而加以信任,却为其他进步教习及各班学生所不满。加上郭镇瀛所教《大清会典》和《圣武记》,内容陈旧,宣扬忠君思想,普遍不受学生欢迎。又因他的脸长得像英文字母“P”,学生便私下里称他“P 先生”。这天他“见这墨水瓶有些象形,不免勃然大怒,”一定要追查到底。

三天期满,郭问及此事,伍正钧仍以不知实情回告,被记大过一次。11 日,在郭的恐吓下,年纪较小的杨姓学生诬告墨水瓶系与自己素来不睦的伍正钧所置。郭镇瀛据此报告公学总办汪凤藻,要求将伍正钧及坐在他两旁“知情不报”的同学陈承修、贝钧一并开除。11 月 13 日,学校当局不经调查,即以侮辱师长、不守校规为由,布告开除伍正钧等 3 人,并给同班其他学生各记大过一次。

此举引起五班学生一片哗然,一则为三人无辜开除及每人记过鸣不平,二则痛恨郭镇瀛压制学生,三则憎恶杨姓同学诬陷好人。当时该班学生仿照《新民丛报》倡议,已成立“宿舍会”,遇事能团结一致。当晚五班学生开会决议,申请学校收回成命。还未散会,学生休息室中又贴出开除五班全体同学的布告。原来郭镇瀛闻听学生开会的消息,即报告总办说五班学生集众开会,酝酿非常举动,应全数予以开除。另有一位教习在汪总办面前说 :“近日学堂与科举同价,招生甚易”,也建议开除五班全体学生。汪听信他们的意见,作出开除五班学生的决定。

五班学生见已无法挽回,决定翌日全体离校。其他各班同学闻此消息,非常愤慨,劝说五班暂缓此举,商定次日与总办交涉。其中以民主思想浓厚的特班学生最为积极,此前特班生有要求被否决,已不满于汪凤藻。事件爆发后,贝寿同、钟枚、殷崇亮、胡敦复等特班、政治班学生即率先而起,召集学生开大会,领导中院、外院学生进行抗争。由此,事件扩散至整个公学。

激化 :集体退学离校

11 月 14 日,特班、政治班、中院共 8 个班级学生举行罢课,各班学生推举代表至总办住处声辩,要求校方收回开除五班全体同学的布告,辞退郭氏,开除杨姓同学。总办不允,并责令学生向郭请过。五班学生愈觉不平,一致决定次日退学,以示抗议,并到各班举行告别演说。全校学生议定第二天再向总办申诉。15 日,全校 200 余人同往总办处,被拒之门外。学生一再诉请,终被允许各班派代表一人入内。学生代表恳切陈辞,要求挽留五班学生。总办以“学生私自聚众演说,大干例禁”为由,坚持开除五班全体学生。学生们据理力争,总办不为所动,大发雷霆,决意开除,以儆效尤。现场对立情绪十分尖锐,部分过激的学生砸碎了总办楼房的窗户玻璃。

交涉无结果,学生在大礼堂举行大会,义正词严地宣称 :“学生者,国家所以生存之要素。今教习悍然以奴隶待学生,为种种之束缚。总办复顽钝,欲抑制学生言论之自由。是等奴隶教育,凡为国民,谁能堪之,我辈居此,何为者?”会议决定当天下午排队到公学最高负责人、督办盛宣怀寓所请愿,作最后的努力。学生们到了位于斜桥的盛公馆后,盛宣怀推说丁父忧期间不便见客,派人出来安抚学生说 :“你们好好回去,明天总有办法的”。大家遂回校收拾行李,准备集体离校。

特班总教习蔡元培试图转圜,在他的一再劝说下,学生们约定 :“明晨十点钟前,总办去则某等留,否则某等行已决”。蔡元培当晚即去见公学督办盛宣怀,盛却以别有要事为借口,避而不见。16 日晨,各班学生 200 余人在操场上整装列队,等候交涉结果,10 时无回音,11 时仍无回音,于是学生们就三呼“祖国万岁”,按从低到高的班级顺序,“少者在前,长者殿后,车声碌碌,人影纷纷,一股很长的蚁阵,遂出南洋公学的大门,逶迤向东北方向而去。区区大厦的西南角上,只剩了八九个老师范生倚窗远眺,连连长叹。”据当事人张星烺称 :“高班并组织纠察队,督促小班生速走”。蔡元培出于爱护学生,出面调停,但有些教习却认为,学生特别是特班生平日里受了蔡元培提倡自由民权影响,才敢于与校方作公然对抗。蔡元培愤然不已,引咎辞职离校。

汪凤藻、郭镇瀛见事情闹大,不辞而别,一走了之。午后,盛宣怀得知事态失控,才赶忙派文案张美翊持亲笔慰留书前来安抚。这时学生已大半出校,难以挽回,张美翊遭到过激学生的辱骂,慰留书也被撕毁。出校学生步行至静安寺张家花园,由特班学生贝寿同向公众宣布退学缘由,指斥教习、总办待学生如奴隶,压制学生言论自由。演说完毕,集体摄影一帧,并聚议善后事宜。

参与墨水瓶事件的退学学生来自特班、政治班各一班,中院六个班级共八个班级,出校时二百余人,部分学生走至中途又折返回校了。实际退学人数,据 11 月 20日《苏报》公布的《南洋公学退学学生名单》,共有 145名。其中贝寿同、钟枚、殷崇亮、胡敦复等 4 人,另有穆湘瑶、俞子夷、钱伯圭等少数学生,具有激进民主主义思想,充满着反对专制的激情,他们多集中在特班、政治班与中院高年级,是退学事件中学生的领导核心,也是促使成立爱国学社的组织力量之一,被冯自由称为“退学生之有力者”。其余学生参加学潮,追随前者,大致是“由其屈于抑制者半,由其得于学问者半”。退学学生为“不肯受龌龊教习,糊涂总办之压制”,毅然抛弃“上之可以游学欧美修专业之门,下之亦可以咨送京师大学堂为干禄之梯”的个人前程,义无反顾地掀起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。这些退学学生不少人也是组建爱国学社的主要骨干成员,由此成为我国近代反对专制、追求民主为主题的学生运动史上的先锋人物,理应名载史册。

善后 :组建爱国学社

退学学生一时激愤而出,并未预想过出校后如何办法,加上年幼者不能自我照顾,暂住旅馆者因费用紧张准备返乡,不免有些人心浮动。一道出校的蔡元培对大家说: “不要散,我们组织一个学校。”离校特班生黄炎培在《八十自述》中说 :“蔡元培师召特班生谈 :‘汪总办不让我们完成学业,我们应该自动地组织起来,扩大容量,添招有志求学的学生来更好地进修,同学中对某一门能当教师的就当教师,愿回乡办教育的也好。’”

于是,特班生依照蔡元培的意见,出面筹划自办学校,他们想自办一所“共和学校”,可苦于没有经费,便请求中国教育会予以帮助。中国教育会成立于 1902 年 4月,由蔡元培、蒋智由、叶翰蓝等人发起,蔡元培任会长。为了帮助南洋公学退学学生渡过难关,中国教育会决定收留学生。11 月 19 日,教育会与退学学生集议张园,决定创办爱国学社。然而,成立仅半年的教育会自身也没有经费,会长蔡元培赶赴南京向人借款。刚到上海码头时,家人奔至泣告,说其长子病死。蔡元培挥泪嘱托他人代办丧事,然后义无反顾,登轮而去。11 月下旬,爱国学社在南京路福源里正式开学。蔡元培被推为总理,吴稚晖为舍监,章炳麟、黄炎培、蒋维乔等为义务教师。

爱国学社的成立不仅使退学学生有了一个求知的场所,也是蔡元培等人实施民主教育的试验田,更是开辟了一块传播自由思想的新天地。爱国学社以灌输民主主义思想为己任,学社最富特色之处就是学生自治制度。学生在校内享有很大的权利和自由。学生设有评议会,监督学校行政和学生操行,住宿生也实行自治,高年级学生还充当低年级的教师。爱国学社在教育上的创举和活跃的政治空气,吸引了许多青年前来就学。校内师生们经常聚议时政,高谈革命,民主自由气氛颇为浓厚。学社还出版《童子世界》,鼓吹革命。爱国学社“隐然成为东南各省学界之革命大本营”。1903 年 5 月爱国学社部分师生还参与了《苏报》的编辑事务,使之成为学生发表言论的园地。不久,《苏报》因刊载邹容的《革命军》而遭到清廷的查封,章炳麟被羁押,邹容死于狱中。爱国学社亦因“苏报案”受到牵连,于同年7月被迫解散。特班生殷崇亮得知学社解散,愤而投水自杀。

部分离社的原南洋公学学生胡敦复、邵力子、项骧、沈联等经过蔡元培介绍,到徐家汇马相伯处求学。马相伯欣然允诺,捐出家产,于 1903 年就徐家汇天文台余屋设校,定名“震旦学院”,原南洋公学特班生项骧帮助马相伯办学最为得力。1905 年,因不满教会对震旦的干涉,马相伯率部分师生离校,在吴淞创办复旦公学。

由一只小小墨水瓶引发的这场风潮在社会各界引起强烈反响,进步舆论给予了很大支持和很高评价。《苏报》从11 月 20 日起,特辟《学界风潮》专栏,率先声援南洋公学学生的正义斗争。《新民丛刊》发表署名“爱国青年”的文章《教育界之风潮》,则更将此事件喻为“一声霹雳”,称“公学革命,其中国革命之先声乎?其黄种革命之影响乎?”在“墨水瓶”事件的影响下,1902 年至 1903 年,浙江浔溪公学、江南陆师学堂、浙江大学堂、上海广方言馆、杭州蕙兰书院等相继发生学生退学、罢课、集会等反封建专制的斗争,一时酿成声势不小的“学界风潮”。

转向 :公学由政学而实学

墨水瓶事件发生后,督办盛宣怀大为震惊,数年来耗费巨资,苦心经营的南洋公学竟然在一日之间人去楼空,作为大学预备的中院生几乎全部散尽,特别是他寄予厚望的特班、政治班学生竟在事发后带头闹事 ;还有,被他视为“学术闳正、兼贯中西”、“视事以来生徒翕服”的总办汪凤藻既无力化解冲突,又在事后不辞而别。事发当天,他的侄子、中院四班生盛观颐从学校返回到府上,盛宣怀见之大怒:“他人毁我面子不论,儿侄辈也敢毁我面子耶!” 说着拿起一把刀就要杀他,吓得盛观颐急忙返回公学。

震怒之余,盛宣怀便采取多种善后措施,以使濒临关门危险的公学尽快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。退学事件发生后,引发全国新式学堂的学生反抗专制的学运高潮。很多守旧官员纷纷上奏朝廷,要求停办新学,不少新式学堂因此停办。作为学潮的重要起源地,南洋公学受到外界更大的压力。盛宣怀对此深为痛心,指出停废新学是因噎废食之举,应向学生灌输实学以端正学风,从而避免学潮,同时表示自己所设南洋公学绝不停办。他对张百熙等说 :“弟学识谫陋,何足以言兴学,惟办事必需人材,成材必由学校,故不惜延访通人,创开风气,而自忘其才力之不及,始终不肯退步。”在公学生死存亡的关头,盛宣怀“始终不肯退步”,执意使公学传承不辍。

屋漏偏逢连夜雨。墨水瓶事件过后,又逢盛宣怀所管轮船招商局、电报局被袁世凯接管,袁指示两局停拨公学经费,试图迫使“盛系”南洋公学停办。1903 年 1 月 24日袁世凯致电盛宣怀,称听闻南洋公学已经散罢,能否趁此停办?如不停办,只好另请筹款续办,轮电两局似不应再行拨款。盛宣怀坚决不同意袁世凯停办南洋公学的意见。 2 月 3 日,他在给袁世凯电文中说,南洋公学去年底学生与教习之间小有口舌,旋即安静,并未罢散 ;坚决表示如果经费无着,也要将公学支撑下去。

在双重压力下,盛宣怀对公学进行重大整顿。在办学规模上,公学缩减规模,仅留附小、中院各班作为发展根本 ;在办学方向上,公学改变原先拟开设政治、外交、法律专业的设想,以为学生在学习这些科目时更容易倾向自由平等,从而发生学潮,此后公学应“专重泰西实业与留学生”,“与诸生言则谆谆勉以科学,不讲哲学”。将南洋公学办学宗旨更改为 :“以激发忠爱,开通智慧,振兴实业为主义。”在此思想指导下,南洋公学将原设政治班,养精通商学的实业人才。1905 年后,公学相继改归商部、邮传部、交通部,则完全转向实业工程学科,以培养工程技术与管理人才为目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