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晓原从科学史角度解析科学认知纬度

时间:2014.02.27 来源:EMBA办公室

首先,我们来看这句话:正确对于科学既不充分也非必要。我曾把这句话出在系博士生招生的考题中,问:你能不能找到与这句类似的话,也要用到“既不充分也非必要”,还要让它成立。一直到现在,我们只想到三句话可以成立:正确对于科学既不充分也非必要;财富对于幸福既不充分也非必要;爱情对于婚姻既不充分也非必要。 

今天我们着重讲“正确对于科学既不充分也非必要”的意思。从字面上看很简单,就是说有一些是正确的,但不科学;还有一些是不正确的,但却是科学的。理解“正确的却不科学”很容易,比如说“今天晚上可能下雨也可能不下”,这话肯定正确却不科学。那么,不正确的为什么却是科学的?所有科学都在不断发展,我们平常喜欢讲“ 科学事实”这个词,什么叫科学事实?科学事实只是说此刻我们科学界所主张的那个观点,我们认为这个观点揭示了客观真实,所以是事实。那么,到底什么是科学呢?为了解决这个理论困境,最好的出路便是承认那些不正确的也是科学的。科学就是看你是不是依据那一套科学共同体所认可的原则,按照这个原则来做研究,就可以被承认为科学。其实这个基本原则从古希腊到现在都没有变化。所谓科学事实也只是此刻科学共同体主要采纳的说法。

科学事实随时都可能被新的事实所取代。既然外部事实不断更换,描述的图像也随之更换,怎样才能得到外界的真实呢?怎样相信物理学反映了客观事实的真相呢?因此,霍金晚年更愿意去想哲学问题。在《大设计》中,他提到现在只相信“依赖图像的实在论”,图像就是我们建构出来的科学理论,我们用这种理论去描绘外部世界的图像。当霍金晚年重新选择哲学站队的时候,他实际上站到了贝克莱主教“存在就是被感知”这个哲学命题那里去了。很多物理学家则更愿意站在实在论上。科学里掺杂着许多人主观的东西,我们用这个东西来建构,并尽可能照顾了在自己感官能力之内对外部世界的了解。

那么,科学能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呢? 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公然肯定,这只是一个信念。只要这个世界上有问题存在,就证明科学不能解决一切问题。即便能解决一切问题,也要有足够长的时间。上世纪30 年代有场科玄论战,教科书告诉我们论战以科学的胜利告终。当时,一批人坚信科学,其中包括胡适等;另一批人则是以张君劢为主的哲学家。张君劢表示科学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,比如人生观问题。但论敌告诉他:所有事情都能够用科学解决,张君劢是玄学鬼附身了。这变成一种类似于人身攻击的论辩,但我们一直对其带着欣赏的态度。我们说张君劢是玄学鬼,于是宣布说这场论战是科学获胜了。

这场胜负有两种判断标准:一是谁嗓门大;二是谁有道理。今天你会觉得张君劢其实没有失败,生活中比如恋爱、结婚问题,能用科学解决吗?在相信科学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思想下,我们还有一个重要信念:科学带来的问题只能靠科学发展来解决。比如你公司有一个员工今天把事情弄坏了,这个员工不等你指责他,他就告诉你,你只有继续雇佣我,甚至给我增加研发经费,我才能把替你弄坏的事情重新做好。他替你把事情弄坏了,还成为你继续雇佣他的理由。科学就用这样的方式向我们论证了——如果环境问题是由发展造成的,就算承认也不怕,因为还是得靠我来帮你解决。所以科学发展弄出了环境问题,你就应该给我增加关于解决环境问题的研究经费,让我来给你解决环境问题;如果给你造成了隐私侵犯问题,那再给我增加研究经费,让我来解决隐私保护问题。所以如果你同意科学带来的问题只能靠科学发展来解决,那么你在科学面前就是这个下场。

这里,我们需要理解几个层面的问题。

第一个层面:科学家是不是圣人。在常见媒体里,为了让大家热爱科学,经常把科学家描绘成圣人。但我们很清楚科学家也是人,也食人间烟火。另一个层面:公众可不可以质疑科学?我们之前认为公众不能质疑科学,因为没有这个能力。袁雪芬在世时,有一次两会上对宝钢的项目提出质疑。结果媒体上有人写文章嘲笑他,说作为一个越剧演员,对工业布局、冶炼和钢铁工业完成不懂,你质疑什么?现在看来,袁雪芬是非常超前的,他的质疑在发达国家完全是正常的。今天发达国家所通行的理念是公众可以质疑科学,哪怕完全不懂,哪怕是文盲,也可以质疑科学。

这时我又特喜欢重温马克思当年的话:资本来到世间,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。以前有一段时间觉得这句话不好,太过时了。资本多可爱,就怕没资本。现在资本不缺了,重温马克思的话,又觉得挺亲切,跟资本密切结合在一起科学技术,当然就不纯洁了。所以我们问技术要生产力的时候,同时应该对他有戒心。当代科学很多争议都是类似的,比如转基因主粮、核电的争议。其实,在这种争议中很多人忽视了这几条:一是争议背后的利益问题。公众有权了解,这是知情权。

二是话语权的问题。那些企图掩盖利益的人,就企图把事情转化为一个科学问题,一点转化成功他就获得了话语权,这是一个思维陷阱。

三是公众的知情权和选择权。比如说我要吃不是转基因的主粮的权利应该得到保障,但实际上我们知道一旦让孟山都之类公司产品合法销售时候,你的选择权很快就失去了,想吃自己原来生产产品的权利就不存在了,你只能吃他的东西。而且到他开始跟你收各种各样的费用,弄得农民非常抱怨,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。所以美国政府文化把孟山都公司当成他对外进行侵略的工具。

我学科学出身,也曾很长时间真诚的热爱科学。但现代科学技术就像“欲望号特快列车”,危险性在于它没有刹车,却有加速机制。整个20 世纪,科学技术的进展超过了此前所有历史进展的总合,我们甚至豪情万丈,感觉生活在一个特别幸福的时代。事实上,它却非常危险,没有目的地,甚至谁都不能下车,最后变成与军备竞赛一样,落后便要“挨打”。

近年我经常说一个预言:人类将会进行“ 裁科谈判”。如果越来越多人开始认识到这辆列车越开越快越危险,大家又下不了车,于是来谈判,和裁军一样, 用这种方式来约束科学, 不要让他再无限制地往下走了。科学是一个有用的工具,但也是把双刃剑,我们要有戒心,更要有所警惕。最后,我用中科院院部主席团发布的《关于科学理念的宣言》中最重要的两点结束今天的讲座。第一,从社会伦理和法律的层面规范科学行为;第二,强调避免把科学知识凌驾于其他知识之上。

江晓原

1955年生,现任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,博士生导师,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。曾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首任院长、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副理事长。

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天文系天体物理专业,1988年毕业于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,成为中国第一个天文学史专业的博士。曾在中国科学院上海天文台工作15年。1999年春调入上海交通大学,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科学史系并任首任系主任。已在国内外出版专著、文集、译著、主编丛书等70余种,在国内外著名学术刊物上发表了论文140余篇。此外还长期在京沪等地报刊杂志上开设个人专栏,发表了大量书评、影评、随笔、文化评论等。科研成果及学术思想在国内外受到高度评价并引起广泛反响,新华社曾三次为他播发全球通稿。

责任编辑:EMBA办公室  廖蓓